团中央维护青少年权益部理性分析 倾听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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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南风窗》杂志披露了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等级森严、扭曲人性的矫治体系。报道中,受访者表示成都嘉年华曾通过极限体能、体罚、暴力等手段方式进行学员管理。
11月25日,成都市郫都区教育局作出回应,发布了《关于查处成都嘉年华健身服务有限公司违规经营的情况通报》。
近日,有媒体发送推文《以拯救的名义,他们把孩子送进地狱》,引发舆论关切,现将情况通报如下:2019年7月12日,成都市郫都区教育局发现网络舆情,有网友在天涯社区发帖称“郫都区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招收‘不良学生’,并对其进行折磨”。郫都区教育局立即进行调查,并于7月15日联合区市场监管局、区公安分局、新民场街道调查处理。经查,该企业持有“成都嘉年华健身服务有限公司”和“郫都区嘉年华心理咨询服务部”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包括休闲健身服务、心理咨询服务(不含治疗及医学咨询),健身器材销售。存在违规经营的办学行为,遂依法向该机构发出违法告知书,责令其停止一切教育教学活动,将学员全部清退。8-10月多次现场核查,学员已清退完毕。11月24日,区教育局再次现场核查,该场所内未发现经营行为。下一步,区教育局将会同区级相关部门对全区的教育培训机构再次进行全面拉网式排查,规范教育培训行为,杜绝类似情况发生。对发现的违法犯罪线索,将依法移交相关部门严肃处理。狼狗的叫声,始终回荡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它们偶尔才会叫,无法确定其方位,也许在外墙,也许就在某个院落,隐秘,但也醒目,让试图逃跑者心有忌惮。
4年后,2019年11月2日,解羽与田冉重返这里,在南墙开水房附近的角落附近,锁定了狼狗的确切位置。
6天后,解羽从远处的农田里飞起了无人机,传回手机的图像,让他看清了记忆的全貌,疯长的树木,把墙体、平房、跑道,遮盖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瓦片跟道路的颜色相互混淆,中间留出一块突兀的空地,视线再往下拉,空地中央立着一个圆形的监控探头。
把镜头再放大,成都西北郊外的郫都区新民场镇,有一片广袤的花田、菜地,无人机镜头下,这座院落呈一个畸变的四方形。
这家名叫“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问题少年矫治机构,一样打着“拯救孩子”“拯救家庭”的旗号。嘉年华官网赫然列着“权威媒体高度认可、推荐”等字样,同时还列出了“尊重关爱”“绝不打骂孩子”“拒绝暴力”等口号。
但解羽和田冉等7名嘉年华营员却向《南风窗》记者讲述了种种他们认为“匪夷所思”的经历,这里以学生管学生,以问题少年迫害问题少年,学生们在讲述中,直指嘉年华是一个等级森严、异化人性的矫治体系:极限体能、体罚、暴力;谄媚、举报;“越顺从,越有权力”。他们声称,嘉年华的教导员和心理老师,却对此纵容和淡漠。
至此,这家隐秘经营了十来年的矫治机构,面目模糊起来。日光之下,是否真有黑影游弋?铁门打开,解羽瞄见门边的众多挂牌中,有“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字样,挂牌边上,另有一串标语:“拯救一个孩子,就是拯救一个家庭”。
车快速穿过院子,径直进入车库,哐,大门关上了。黑衣人反扭着解羽的胳膊,把他押下车,进入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
那是2014年11月4日,一个解羽不可能忘记的日子。
房间沿墙摆满了床架,十来个穿着迷彩服的学生,正迎接着他的到来。为首的,是一个1.8米左右的胖高个。他们在房间中心指定了一块砖,叫解羽乖乖站上去。胖高个指使学生摁住他,开始搜身,扒光了衣服,只留下了一条内裤。
解羽并不知道这是何处。几个小时前,父母说带他去买电脑。一家人从四川东部一座遥远的城市赶来,刚出成都东站,三个黑衣大汉把他截上了一辆车,全程押送着,几番无效的反抗后,车已经开进这荒郊野岭。几天前,他因初二月考数学考砸了,在家没日没夜地玩了两天游戏,暴怒的父亲拿着手铐,准备要揍他,情急中,他随手捡了把菜刀,挥舞着自卫。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跟他年纪相仿的学生。他愤怒未消,又紧张、迷惑。
胖高个要跟他简单交流,问他为什么进来。他正倔着,不回答。胖高个厉声告知,反抗没有用的。并宣读了一长串繁复的规矩,问,服不服?
解羽一直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开始试着踩线,以图挑衅。解羽回忆道:“有人快速冲了上来,一个过肩摔,把我掀翻,肩胛骨重重地撞击地面,脑袋也震了一下,嗡嗡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招,有个内部术语,叫“甩翻”,招待新生的必备招式。而现下,这个14岁的少年仍无知无惧,开始朝着所有人破口大骂。骂完,他又讲起了法律,吼着:“你们这是违法的,我要出去告你们。”没人回应他,大家像看一场无聊猴戏一样,面带嘲讽。人们呆滞地坐在床上,而他像空气一样。
不罚站时,他便被拉进队列,天刚亮,便整队去跑步、吃早餐、打扫卫生,随后是一整天的漫长训练,站军姿、蛙跳、鸭子步、下蹲等,以及跑步,跟不上的他,两名老生架着,拖着也要跑完。
这是一个比军队更讲究纪律的地方,上厕所都是统一时间的,整队、报数,两两一组,面对面蹲一个坑,拉不出来,也要进去蹲一下。洗澡、吃饭,也同样纪律严明。回到宿舍,人们便坐在床上,几个人把教导员的床架挪到门后,紧紧地抵住出口。
解羽很快明白过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教导员的视野,也没有任何单独行动的空间。他们被置身于24小时的监视中。
而解羽必须回到那块划定的砖上,通宵罚站,每个老生轮流值守一个小时。“只要一离开地板砖的范围,马上‘甩翻’伺候。”僵持到第三天,倒是肚子先服了,为了能吃上饭,他便不再吼闹。
多年后,在成都市郫都区扫黑办录口供时,解羽的母亲张玲才真正得知,儿子在这里经受了怎样的屈辱。
“潘老师说是心灵上的感化,绝不打骂,你想嘛,哪个父母愿意……”面对记者,她的哭泣声盖过了说话声,眼睛泛红,泪珠滚落,把脸别了过去,颤抖着,努力压制哭腔。
2014年10月份,张玲在网上搜索网瘾后,跳出了成都嘉年华。跟别的戒网瘾学校不同,嘉年华的官网提到CCTV《讲述》栏目“多次讲述我们”。节目讲述了一个少年离家出走,被送进一家未具名的行为训练基地,再次逃跑,最终在心理辅导老师的帮助下,迷途知返。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官方公号最新一条更新截止时间为6月29日。在此之前,可搜索到多条称其“2009年5月被央视CCTV多频道多次报道,被教育部等十二部委认可推荐”的推文。
节目播出时间是2009年5月19日。而这家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工商主体,其实是“成都市嘉年华健身服务公司”,成立时间在节目播出的两天后。而“十二部委认可”的依据,则是嘉年华被收录为中国校园健康网的戒网机构,该网站号称十二部委联合主办,但主体却是一家民营公司——中天之玉(北京)投资有限公司。
受访者提供的合同显示,这家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工商主体,其实是“成都市嘉年华健身服务公司”。
但当时正焦急的张玲没有发现问题,直接前去考察了。那是一栋农家院落,条件简陋,湿气又重。但自称郫县某中学政治老师的潘晓阳告诉她,孩子是来吃苦不是享福的,且人身安全有保障,这里没有高楼。张玲担心孩子间交叉感染,“对方又说,不会,孩子们不会交流”。最后,张玲下了决心交了三个月的费用,18000元。之后如果续费,每月2000元。
只是“没有高楼”这句话,事后想起来,令人格外后怕。
作为新生,刚来的解羽不能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带他的那胖高个。语言隔离,据称是一种防范逃跑的举措。
解羽管不住自己的嘴,憋着太难受了。他逮着人就问,“你咋进来的?”
某个老生不小心回了一句。一个名叫王睿的新生听见,马上打了小报告。随后,解羽被倒挂在床架,两个人在上铺按住他的双脚,手和头撑在地上,整整半个小时,“脖子快断了的感觉”。
这里规则多如牛毛。多名学生表示,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记八不该:“看拿问学听动说想”——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拿的别拿,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学的别学,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动的不动,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想的不想。新生还要跟老生抄写众多“生存法则”,笔记本上,满满的规则,十来页。
老生管新生,教官管老生,嘉年华有一套自上而下、完全自足的规训体系。胖高个全方位管理着解羽,他叫史蒙,据称因为反对家里的留学安排,独自坐飞机从美国回来,矛盾闹到不可开交,遂被送了进来。
男生共3支队伍,史蒙担任“男生二队”的队长,是队里“四大骨干”之首,拥有仅次于教导员的权威,二队所有人的训练,均由他协助教导员进行管理。据解羽称,其余骨干,还有负责内务的室长、清洁员、安全员,安全员职责是防止新生自杀、逃跑。
权力等级背后,有一个选拔制度,新生过了一关,则成为老生,老生过了两关,有资格选拔为骨干,过了三关,便可“出营”,回家了。不过,过三关者,少之又少,通常是家长不再续费,主动接走。
新生熬完两三个月,可获得提名资格,由学生和教导员、心理老师共同投票,便可过一关,这种民主选举背后,要依靠“挣表现”。何谓挣表现?就是“讨好带你的老生、教导员,思想上很服从”。
前一年入营的齐辉说,要挣到足够的表现,必须对教导员极度服从。一般是待上一年左右,才能当得上骨干。“他们就是一个傀儡政权”。
解羽说:“待的时间越久,听话程度越高,你的权力也就越大。”《斯坦福监狱实验》剧照。1971年,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主持了“斯坦福监狱实验”,并由此提出了揭露人性的“路西法效应”。
史蒙叫解羽为他端洗脚水,解羽愤然回绝:“我怀疑你在侮辱我的人格。”他错失了这个挣表现的机会,打过他小报告的王睿,马上抢着去做了。此外,给老生洗袜子、洗内裤、刷鞋,也是常有的挣表现机会。
人们抢着给教导员挤牙膏、收衣服,不管教导员走到哪里,总有人为他端着茶杯,跟在后面。
除了过关,挣表现影响着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两天才有的猪肉,负责分菜的人,自然会多分给表现好的学生。解羽说:“当然,你也可以再把几片肉奉献给教导员或者老生,以挣更多的表现。”有了好表现,洗衣粉、厕纸等管控性的资源,也不会缺漏。2014年的12月份,解羽进去一个月左右,一张厕纸引发的暴力事件,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傍晚,是集体上厕所时间,队长史蒙在分发厕纸。先前在卫生安排时,解羽对他有些怨言,结下了芥蒂。轮到他领厕纸时,史蒙少给了他一张。解羽见不对,伸手便去抢。这时,一位心理老师路过,没人敢造次。“当时他确实把纸还给我了,但当教导员进入厕所后,他又抢了回去。”
据解羽陈述,争执中,恼羞成怒的史蒙伸出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双脚离地,前后一分钟的时间,他晕了过去,进入半休克状态,有一种人生走马灯的濒死体验,全身是麻的,他感觉自己在抽搐。
解羽清楚,如果向心理老师投诉,只会引发更恶性的循环。嘉年华每个月会有心理咨询,解羽第一次待了三个月,咨询做了两三次。面对心理咨询,要伪装乖顺听话,不能表现负面情绪。心理老师拥有最大的话语权,解羽学乖了,主动给心理老师端茶。这被认为是一种好表现,增加被父母接走的概率,而不是被续费。
屈辱感没有表达和发泄的途径,解羽就在日记上编造“往事”,他写小学时一群同学给他灌尿,或者莫名就朝他扔来一把刀。他把这些想象成真实的,仿佛跟他在嘉年华感受到的屈辱感同根同源。对于所有不服从者,最直接的惩戒措施,就是“加体能”。一位骨干管理着“体能本”,负责记录、监督并勾销。
体能训练跟不上来,会加体能。常规的反抗,不服从,也会加体能。附加的体能,必须要利用中午和晚上休息时间来做。解羽记得,有人加到几万个小时,不吃不睡,也要好几年才能做完。
周会时,解羽从不按规定的格式写“错了什么”“改什么”和“怎么做”,而是质疑学校的合法性,控诉绝对顺从的价值观和管理体系,拒绝背《弟子规》等等,结果可想而知。
把加体能惩罚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是女生队。通常以组为单位,蛙跳、下蹲 、高抬腿、展腹跳、俯卧撑各50个,250个为一组,两组起加。刚来仅仅三四天,刘梓涵就加到了六万个。
刘梓涵来自距离成都120公里的绵阳,于2017年2月14日进入嘉年华。父母诱骗她回来买手机,之后,舅舅开着车,把她送进了嘉年华的大门。那时,她才15岁。
带她的老生,是打开车门把她拽下车的黄发女子,闵悦。据称是因吸毒被送进来,30岁左右,凶神恶煞的样子。闵悦接管生活和训练的方方面面。洗衣服时,她规定倒多少洗衣粉,洗得她不满意,重新再洗;洗澡时,她也同时站在喷头下;上厕所,她守在旁边。什么她都能知道,包括日记里写的。人变成一个透明的状态,没有丝毫隐私可言。
“女生间,本来事就多。”稍有不慎,就是加体能,有时,刘梓涵一句反问:“凭什么?”
附加的体能必须在训练以外的时间做,有时一个通宵做好几千个,一边做,一边喊数,如果报错,推倒重来,再双倍加上。负责监督的老生会假装睡着,试探被惩罚者是否想跳着报。她要是心情好,或者想睡觉了,刘梓涵也能跟着睡上3个小时。
体能做得太多,腿一瘸一瘸的,到了半夜,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的身体送上床架,有时一个踉跄,差点就整个摔下来,引来下铺的老生一顿臭骂。一身汗,照样睡了过去。
运动量过大,但据刘梓涵说,正餐也只有一个馒头、稀饭和凉菜。常常因为太饿,刘梓涵会在擦桌子时,捡着馒头屑和剩余的肉丝,悄悄送进嘴里。
进去差不多一个月,不记得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委屈,被教官骂了,一下子加了5000个体能。她更加苦闷了,心不在焉的,不小心忘打报告,队列也没走好,像多米诺骨牌倒塌那样,一连串的事故,当天体能蹭的一下,加到了一万五千个。
委屈,无助,眼泪流了出来。一个老生却在旁边厉声说,哭有什么用,做不死你,接着说了一堆冷嘲热讽的话。
刘梓涵压抑着反抗的念头,咬着劲,身体机械地动着,一起一落,双腿失去知觉,脑袋昏沉一片。那天下午,头顶上挂着成都夏天最酷热的太阳,厚实的军服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休息便去跑步,她整个人就昏倒过去。
她被两个老生架了起来,拖着继续跑,脚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跑道上,阵阵生疼,受不了那种磕碰的疼,只好自己跑几步。
刘梓涵想要自杀。找不到任何利器,她想到厨房的菜刀,但当学生们去帮厨时,她发现,菜刀被死死地锁在柜子里,“也是防止有人自杀吧”。看见墙上那坚硬冰冷的瓷砖,她心里想着,不如一头撞上去算了。她想,要是妈妈知道自己受的苦,会多难过,但又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狠心,把自己送来这个地方。那晚,她躺在床上,眼泪直流,她用被子捂着脸,以防哭声被人听到。
在那种高压的环境里,情绪没有任何疏导的地方,只要说出来,就是“心态有问题”。某次,她把难过写在日记里,闵悦看了,转给教导员,说心态不好,随手就加了体能。
两个月后,闵悦走了,一个姓廖的老生,接管了她的生活。廖更加严苛,进门没打报告,速度慢了一点,下蹲蹲不下去,大大小小的“错误”,都加500个体能来伺候。
刘梓涵认为,在高压的环境里,人的性格、善与恶的边界,会模糊、动摇,甚至扭曲。
当她离开嘉年华后,她加上了廖的QQ(这是她在练习本上方程式里秘密留下的),刘梓涵得知她当了主播,幽默、和善、又很温柔,也乐于帮助她,完全不是刘梓涵从前所认识的。
当然,这是后话,但在当时,每时每刻活在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中,尽力避免自讨苦吃。但刘梓涵膝盖附近的半月板疼痛越来越严重了,跑步跑不动了,老生就抓到把柄,有时踹她两脚,有时则扯着她的头发跑。
第四个月,刘梓涵熬出头了。她过了一关,逃脱被压榨的底层,进入权力结构的中层。这就意味着,她成了一名老生,骨干们会对她宽容一点,周末,她能去看半个小时电视。不能豁免的是脏活儿累活儿,这是骨干集团才享有的权利。
刚来那段时间,每次打扫卫生时,刘梓涵一望着红色的大门,心就怦怦跳起来,但她从来不敢。曾有人私下讨论,趁机从大门口扔一张纸条出去,也许还能得救。
有一位晚两天来的新生,体能训练或者站队列时,总在刘梓涵旁边,两人搭上了话,就暗暗商量着如何逃跑,最后锁定了一个主意:挟持一个人。
但挟持谁成了个问题。新生提出,刘梓涵来挟持自己。但刘梓涵不敢,也不太相信人。
某天跑步时,两人一前一后,正说着,新生就跑去路边,打算捡砖头,刘梓涵其实还没准备好,心思动摇了一下,见她行动,也跟着跑了上去。很快,两位老生发现了,冲上来,直接把她们扑倒在地。
那个女孩性格刚烈,冲着教导员破口大骂,说:“凭什么这样?我交了钱,你们还给我来这一套。”
于是她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去食堂吃饭,也拖着过去,扔在旁边。晚上也不能睡觉,被绑在床架上。每两个人值班一个小时,轮流守着她,要是睡着了,就拿着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她的眼睛。刘梓涵觉得心疼,心想,生而为女生,这样够丢人的。
她只能乖乖认了怂,只是被加了点体能。好在,没人识破这种异常的举动其实是逃跑的计谋。
后来偶尔有老生时不时诈一下刘梓涵,假装一副和善的表情,试探她:“你还有想走的想法吗?”
学生们能想出各种各样的逃跑方式,刘梓涵亲眼见到,有人喝碘伏自杀,有人拿了砖头相逼。
解羽记得一个用树脂镜片自残的人,最后把镜片弄碎,吞了下去。跟解羽同期的东哥,一个玩单片机的技术宅,还想出了粉尘爆炸计划:把食堂的面粉拖出来,洒向空中,明火引燃,便可趁乱逃脱。但东哥从未实施过,只说不做是他一贯的特征。
有人谋划去厨房抽一把菜刀,挟持人质逃出去。但窝里反起来了,被自己人告发,被打得哭喊一片。
齐辉是2014年2月进入嘉年华的。因为不想读高中,伪装成警察的人,进入他家,骗他去接受调查,直接从绵阳带进了嘉年华。
一个月的时间里,齐辉无法适应高强度的训练和体罚,腿拉伤了,期间,每天上了床,他就默默流泪。“哭泣不会有声音,我的哭泣,是内心的哭泣,眼泪自然地溜出来了。”抑制不住时,会有低低的、极其隐秘的几声抽泣。
用一种痛苦的方式,去表现阳光积极,这令他屈辱。他只有一个念头:“Freedom,Freedom,Freedom。”
进来后一个月左右,齐辉实施了逃跑计划。那天上床睡觉时,悄悄把鞋子拿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藏在被窝里。凌晨两点钟,穿上了鞋子,下了床,一点声音也不敢弄出。
此前,齐辉在另一间房间偷偷测试过,能把松松垮垮的铁窗掰开一点。所以他跟下铺打了招呼。现在,他推开了玻璃窗门,双手握住了防盗窗的铁栏,铁栏有些生锈,可以微微掰开一些,但不如测试时那么大幅度。他把脚伸了出去,整个人却卡着,赶紧收了回来。
第二次逮到机会,已经是四个月后了。一次在厕所打扫卫生,大家忙乱成一团,教导员叫他去洗衣台拿扫把。“他给了我10秒钟的时间。”
齐辉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自己逃出去的情形,周围是一片农田,就算偷菜、挖树皮,一路乞讨,也要回到绵阳。而这10秒钟的时间,他可以踏上洗衣台,跳上一个矮墙,再跳到一个扎着玻璃片的墙,然后翻进农田。
洗衣台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一直被学生们偷偷地讨论着,默念着,觊觎着。
如果被抓,教导员召集男生三个队、女生一个队到教室集合,在讲台上扒了逃跑者的裤子,用扫把木棍,一次次抽打,直到满是血痕。齐辉对此历历在目。
解羽和他同期的田冉亲眼见证过传奇一幕:某天,宿舍大门一开,隔壁队新来的一位营员唰一下,向操场冲去,钻进了一排树木,消失在黎明的朦胧和雾色中,解羽愣在了原地。
后来,他们多次讨论,也许他是从宿舍斜对面的活动板房那里,蹦跶了出去。解羽想象,逃跑者三两下登上了两三米高的墙,潇洒地跳入一片农田,再也没有回头。就像《飞跃疯人院》的片尾,逃出生天的麦克墨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解羽最终也没有晋升为老生,随着新人不断进来,他发现,所有人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想法、行动,要跟这种高度集团化的生活完全切合,才能生存得下去。
有时,他看不惯一个人,向队长史蒙打了个小报告,史蒙会帮着他,针对一下对方。另一边,对方也会伙同自己的小团体,联手挑解羽的刺儿。
解羽说,不断有新人进来,遇到反抗激烈的,会对全队形成冲击。有时,新生一闹,全队跟着不得安宁。但对于那种极其苦闷和无聊的日子来说,新生又成了不多得的快乐来源。
解羽也获得了一些协助管理新生的“特权”,人手不够时,他也会被叫上去摁住新生。因为他知道,拒绝的后果,要么直接受罚,要么暗地里被边缘化。
田冉也是绵阳人,因为早恋,田冉被家人送来,比解羽晚一个月。田冉表现有些木讷,被称为天然呆。解羽不知他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没有求生欲。
田冉“被值班”,罚站通宵,解羽排到三四点起来守,见他瞌睡一摇一摇的,已经偏离划定的位置。解羽当即喊起几个老生来,给了他一个“甩翻”。
解羽心里会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感,身体里紧绷着的东西,一下子散开了,觉得这种发泄很爽。事后,他才对那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害怕。
但田冉不记得有这一幕发生过,他仔细想了想,“似乎又有”。他选择性地遗忘了很多事情,他只记得,他跟解羽一起搭档去倒垃圾(他们给一位教官收了很久的衣服,才换到这样的机会),那是嘉年华的漫长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刻。
他们坐在“陈主任”的面包车里,闻着奇臭无比的异味,去了一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尽管荒凉、寻常,却是满满的新鲜。返回时,还能在野地里撒一泡尿。
解羽觉得,唯一亲切且感到快乐的,则是打篮球。如果挣得到足够的表现,教导员心情好,偶尔会带他们去院子中央的篮球场。解羽从未亲自参与,但他远远地看着,身体自由地跑跳,似乎所有人都卸下了纷争,人与人之间,恢复了短暂的柔和与亲近。
在女生队,扭曲感似乎变得更为明显。大家的共识是,那是一个比外面的世界更江湖的江湖。某一个关于嘉年华的群里,一位女生A说,呆久了,心理会变态,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因为不心机就会被害。
比如,练习叠被子的时候,下铺给她讲了讲古惑仔的剧情,遭到处罚。因为脚痛,有人帮她擦了点红花油,同样是处罚。后来A当了老生,她把所有害过她的人,一并告了。“想想就兴奋。”
群里讨论着的,以正常的视角看,很多是日常小事,但在嘉年华,它们会被人性无限放大。
A坦诚地讲了一件事。在厨房帮厨,有个女孩在收拾桌子时,到处瞄,看着很不对劲。后来,有人无意间告诉她,那个女孩,是捡垃圾吃。她直接告诉了一位教官。当天,捡垃圾吃的女孩就遭了殃。
有人失势,也有人得宠。有学生说,在嘉年华像度假一样,出来后,对此也无太多恨意。混得好的老生,去心理老师那里拿烟,躲在厕所里,一人一半,抽得“脑壳都打昏”,也有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偷偷告密,想把骨干撤下来。
在嘉年华,女孩们相互倾轧,多年后,在群里相认了,却谈笑风生,一句“生活所迫”,化解所有恩仇。
扭曲,也在刘梓涵身上清晰可见,刚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国和尼泊尔的混血儿想逃跑,被绑在床架上,三个老生围着,扯头发,扇巴掌,一脚踢上去,正中肚子。她心疼,吓得流泪。但看得多了,人心麻木了,也习惯了,与生俱来的那种悲悯心,荡然无存。没人会为一个激烈的反抗者说话,更不会怜悯她。“否则,你也没有改造好,你跟她性质一样。”
到最后,惩罚新生成了一种为数不多的娱乐,或者发泄。当了老生后,刘梓涵不时冒出一些陌生的念头:我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为什么要让你这么放松?
要是有人偷奸耍滑,她会突然暴怒,狠加体能。但一转念又想,算了吧,我给你减一点。这种喜怒无常的心境折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对事物的认知开始扭曲、变形。任何暗藏的心思,都是一种不听话、不服从的表现。即便刘梓涵半年没有来大姨妈,也被老生们说成心思太多的征兆。这套系统以训练人听话为终极目的:“父母开心,你才能开心,而只要你还在里面,你就要绝对服从老生、教导员和心理老师。如果这种意志磨练你都做不到,以后出去,你也没什么用。”
“你就是心理有问题。”这是一个无孔不入的声音,每到午夜,刘梓涵就会被种种复杂的思绪困在床上,内心摇晃起来:作为一个同性恋,我就是有病,我就是心理变态。观念无时不刻地涌入大脑,像一种染剂,不断沁开,三个月时间,她发现自己快被染成了另一个人。过去的自己,全错了,对父母满心愧疚,活着,就是增加他们的痛苦。但也有一个残存的角落,另一个弱小的自己,拼命抵抗:“不,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他们强制的。”
两种思想交织在一起,越想,越极端,越痛苦,越迷茫:“我活着,就是个错误。”对于田冉来说,在嘉年华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倒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时间。那里是一种空白,一座迷失的孤岛。炼狱一样。
他说他好像从生活中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的关系斩断了。“等你出来,已经物是人非。爸妈也陌生了,你不再信任,也找不回逝去的一切,女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开。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回友情。”
6个月后,他终于看到了妈妈,只觉得好陌生,喊一声妈,心里异常别扭。亲人间的亲切感,荡然无存。
父母坚决不愿意听他讲嘉年华,他们发怒。田冉看得出来,他们也在逃避,他们害怕面对自己不负责所犯下的错误。
但他会适当地,见缝插针地提出来,用很自然的口气,提起嘉年华里的种种酷烈,刺激他们,让他们感到痛苦。
田冉被送去网球学校,试图以特长生谋得学业的出路。但他打不起精神来,又会经常性的紧张。
他害怕被抓走,他变得很乖,竭力展示在嘉年华学到的,拖地,洗碗,帮大家叠被子,紧张兮兮,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自己像个没有内容的空躯壳,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强制着,威胁着,像奴隶一样。关系变得扭曲,不自然”。
每天晚上睡觉,他会把床挪到门后,像嘉年华的教官那样,死死地抵住门。失眠变得日复一日,即便偶尔能睡着,也必须开着灯。
太久没有休息,某一天晚上身体过于疲倦,他忘了搬床抵门,一觉睡了过去,做了梦,梦见有人把他从床上拉走,当他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醒来发现,床边站立着四个陌生的壮汉,左右两个,直接把他拎了起来,抬下楼,开车走了。
无法适应的茫然,在每个人身上有。齐辉说,他的行为举止全脱节了,每天提心吊胆,对人唯唯诺诺,人出来了,心还在里面禁锢着。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任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刘梓涵也一样,每天还在做噩梦,老梦见在洗衣服,或者跑步,甚至逃跑被抓了回来。在家里,她也小心翼翼,很听话。但她很清楚,那是迫于一种恐惧。“父母说带我去哪里玩,我马上激灵起来,瑟瑟发抖。”
父母送她去昆明的国际高中,但她发现自己全变了。“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幽默的自己,我也没办法跟人交流了,干什么都害怕。”随着嘉年华那一套价值观在她身上慢慢淡化,她对父母的怨恨日益加重。对父母来说,矛盾也激化了,她离开了国际高中,再一次出走,身无分文,独自去了陌生的西安。只有逃离能带给她一点解脱。
她给自己纹了大面积的纹身,“要让人觉得,我很凶,不好惹”。实际上,她经常无缘无故掉眼泪,就那么突然的一下,心情急速下滑,伴随着强烈的厌世感,被一种没由来的情绪困住。
确诊了,重度抑郁。自杀的念头,每到深夜就攫住了她。两年来,她的手腕上,划出了近20道口子,却不觉得疼。
17岁的她,为了在西安谋生,找了一份舞团的工作。她出入各种酒吧,驻场和商演,她跳着充满力量感的爵士舞。
留下严重后遗症的,还有解羽。2015年,第一次出来,他回到学校,但疯狂嗜睡,注意力涣散,面对课本就焦虑和抓狂。只隔了3个月,老熟人去了他家里,再次拉回了嘉年华。这一次,又是3个月。
而这也彻底加重了他的病情,最终,华西医院一纸诊断书,证实了他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吃了两年多的药,累积了20多张药单,连着车费月开销近2000元,但不见好转,只得停了。
只有站出来抗争,他才感觉生活有一点希望。从今年6月开始,他辞去了工作,把全部精力放在报警上,他去了新民场镇派出所,但未受理。接着,他去郫都区扫黑办举报。
而据记者获取的一份文件显示,郫都区公安分局在处理书中称:“经走访,未发现该企业有体罚、虐待和非法限制未成年人自由的软暴力和暴力行为。”事实上,他也打听到,近一年来,嘉年华的体制,确实放宽了不少。但这一盆冷水解羽还是不接受。
解羽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情,当年,带他的老生,那个胖高个史蒙,临走前对他说了个信息:嘉年华不是教育机构,而是个健身服务公司。
以此为突破口,他向四川省信访局举报,果然,8月初,郫都区教育局打电话给他,嘉年华存在违规经营,没有办学资质,已勒令停止办学,目前已有的70多名学生已经遣散。记者获取了一份来自郫都区教育局的《行政程序处理决定书》,证实了这一点。
郫都区教育局关于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处理决定
这是过去五年来,解羽最开心的一天。不过,关于体罚与虐待方面,他也拿不出物证了,“每个学生出来,都不允许携带”。记者向解羽的心理老师,亦即据称是嘉年华的负责人之一的朱冬梅求证,她说不了解情况,并以养病为由,拒绝了采访请求。